卷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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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听风吟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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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在我的窗外。

我看了它天。

我看了它天的这天,突然动了游兴,决定要站在它的峰顶,看一看我的窗子。

这天,风雨雪霜,雷电尘霾;这天,或喜或忧,或悲或叹。而它则是时隐时现,变化多端。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,吸引我的目光的同时,吸引着风云向其聚集,吸引着天光向其照耀,这每每使我震撼、惊叹和倾倒。它在群山之中又在群山之外,孤峰耸立却又显得坦然磊落,其庞大的身躯雄踞天外沉稳无比,其雄浑的背影展示着一位神明庇佑者的担当。这让人看了心里就会安静下来,安静地去对照一下自己的渺小,对比一下时间的可笑。

时间算什么。它站在那里已不知几千几万年。它站在那里,是为了等待某天我的光临。

于是在这个冬日我出发了。不为秋山之胜景,只为目睹冬山之萧索。也唯有此时,它脱去了盛装乃至伪装,褪掉了颜色和皮毛,将自己最为野性和原始的面貌显露了出来。我要的就是寄身于这峥嵘,我等的就是这个时机。

它是一匹被封印的野马,保持着疾驰的姿势。

它在鲁东南的土地上烈烈张扬着鬃毛,筋骨洪亮,马鬐高张,于是它就叫做马鬐山了。

它被封印了不知几千几万年,它那神明般的意志与天争持,嘶鸣藏在地脉深处,号角总会破土而出;它那反抗的精神鲜明突出,群峰猛贲直刺于苍穹,天火总会如雨而下。

风云际会,大浪淘沙。这历史上有多少人想将其征服,骑上这匹烈马,勒住它的辔头,纵横于天下。结果,李全马失前蹄落入泥坑,结果杨四娘子翻身下马黯然而去,他们的战马自筵宾镇披红挂彩出发之后,*魄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的山石。苍苍莽莽,胜者为王。人类世界的争斗没有必然的胜利者,最终的胜利者却是这匹沉默的野马,它以石头的姿态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,在它眼里,天底下终究没有什么新鲜事。

它知道我要来。

我在写这篇文章的头一天晚上梦见了一匹红马。

它在我去的当天清空了山谷。

空山不见人,但闻鸟语响。

通天涧谷落涧空,草深林密,我从这里开始攀登,路陡石滑,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。当你进入这安静,鸟鸣会带你进诗境。出于幽谷,迁于乔木,旋于头顶。你可以停下来吹几声口哨以回应,也可以当做伴奏打发这旅途的孤寂。

在涧底的时候,一切都是阒寂的。等越登越高,到达那些绝壁之处时,回声自然就有了,可是我不敢高声言语,因为此时山势陡削需要手脚并用攀爬无暇嘀咕,也因为山谷里巨大的阴影给人心理上造成的压力。大山的精灵在盯着你呢,在审视着你呢,你看了人家多天,人家可能等待了五千多年呢。所以啊,在大自然的面前,最好不要炫耀口才,需要做的只是闭嘴和臣服。

山路曲折,愈行愈艰。有些路段几近攀岩,只容错脚而过,我累的是手脚酸软、双股战战、六神无主、心烦意乱,是走三步歇一歇,直至眼冒金星、口中吐火,简直具备了天神一般的技能。

我打开手机上的指北针。标示海拔在米处。我知道离峰顶还有77米。我看着高处黑黢黢的岩石,岩石壁立而上,岩缝里蜷缩着团团的卷柏,失去了水分的它们睡去了。我心里突然很落寞,觉得自己再也爬不上去了。这段路真的是艰难到我望而却步乃至退步了。

我捶着不争气的双腿,从两座山峰夹峙的空隙里往下望去,山下的风景历历在目,广阔无边。浔河如带从群山中蜿蜒穿行。我看到了库山,库山在我的窗前看起来是那么高大,可是现在看起来不过如此像是一个微弱的隆起。

库山的那一边就是我的窗子。我看到自己的窗子了。我的目的达到了。我该离开了。

因为我觉得自己再也爬不上去了。

我想起了那个星夜。我二十二岁的那年,躺在胶南的山里,因为推拖拉机累得虚脱。夜空是那么深邃,那时候,我也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,并没有眼泪,只是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。没有人生导师告诉我该怎么做,可是我还知道,自己必须走出去,不能在夜里迷失于异乡。

我想躺下来,就像那夜一样。躺下来闻一闻泥土,闻一闻松针的香味。

在我有这个念头的时候,我看见头顶的树上缠绕着几条彩带。突然就觉得这是一个指示,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彩带的尽头呢?先别急着下山,就是看看彩带的尽头吧。于是,继续向上爬了几步。

彩带转过了一个山坳,眼前居然一下子就明朗了起来。在两座山峰中间,我看到了路的尽头。这时候腿居然活过来了,满身的疲乏全部抖落进了草丛。我像是一个十天没有吃饭的人看到了一个大馒头,几乎是扑了上去。那段路啊,真是光明之路、欢喜之路,仿佛漫天的梵呗哄哄,天际的云彩绚丽,我,作为一个朝圣者得到了山神的奖赏。

在冲顶之前,我还是先歇了歇。在一块形同椅子的石头上坐了下来。

再打开指北针。北纬35度,东经度。方位正南正北。海拔米。

我来了。

西来诸水通淮泗,东去群峰接海荒。

站在最高峰上,这天下的图景一览无余。

马鬐南向无山,湖水相拥,号称能盛满三个西湖,波光荡漾却又淑静有仪;马鬐山阴群山涌来,率众两地三县,各有千秋却又俯首成其臂膊。这马鬐山的王者气象断然展开,令人浩叹不已,块垒尽消。

山风猎猎,雄猛刚硬。

我在风中坐了下来。平心静气,慢慢享受这视觉的盛宴,遥望更茫远的大地尽头。

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,一蓑烟雨任平生。这段诗词从遥远的大地尽头缓缓而来,随风而至。

风仿佛也变得柔和了起来。

我觉得自己在这一天,真的是很有福气。

我在写这篇文章的头一天晚上梦见了一匹红马。

它在我去的当天清空了山谷。

这就是我和一座山的缘分。

——东夷昊记15日事

年11月18日

文中马鬐山图片来自于网络某户外论坛,版权为原作者所有

东夷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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